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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广西梧州六堡镇
广西梧州的六堡茶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,是有名的“侨销茶”。每到茶叶上市的季节,六堡镇的合口码头便热闹起来,茶商们把收来的茶叶装箩上船,沿六堡河,经东安江,走贺江,入西江,发往广州,然后远销南洋,于是这条因六堡茶而闻名的茶船古道也繁忙起来。
然而抗战爆发后,广州沦陷,水路时有阻断,六堡茶的外销受到影响,在六堡镇设庄收茶的广东客商一个个都走了,只有“广记”的老板阿山留了下来,继续收茶做茶,然后贮存在仓库里,伺机发往广州,可一年下来,也做不了几趟,只能勉强维持开销,而仓库里的陈茶却越来越多。
这年十月中旬,从梧州过来一位姓文的客商,找到阿山,开门见山地问:“老板你有多少陈茶?能不能让我看看?”
阿山曾和这位文老板有过一回生意,知道他是梧州城里有名的茶商,以贮藏陈茶倒运广州而著称,于是忙把他带到店后不远的仓库里,让他随便看。
仓库是专门为贮存陈茶修建的,有些年头了,里面分门别类地堆满了各年份的老窖陈茶,多是传统大竹箩包装。文老板拿出茶叶看了又闻,还放入嘴中咀嚼,当他看到十年的陈茶时,脸上现出一缕惊喜,问道:“还有更老的吗?”
“有,请跟我来。”绕过一堆老陈茶,又有一道门,开门进去,文老板只随意看了一眼,就失态地叫出声来:“爷孙茶!真正的爷孙茶!”
六堡茶最早也叫“爷孙茶”,所谓“爷孙茶”,意为爷爷做的茶留给孙子喝,是指年代久远的农家茶,有“三年药,十年宝,五年丹”之说。但阿山存贮的不是农家茶,而是他父亲早年在六堡镇设庄收茶时以特殊工艺亲手制作的,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年了。原本打算这两年卖个好价钱,没想到时局动荡,生意一落千丈,不敢运出去了。
▲广西梧州六堡茶老茶
“这爷孙茶一共有多少?”
“有三百箩吧。”
“我全要了!”说着,文老板开始一箩箩点货。
阿山先是一喜,继之忧虑起来,“要发哪儿?广州吗?这水路没法走啊。”
文老板忙说:“哦,这个你不用管,你只用押船就行了。”
阿山听了,自然高兴,至于水路怎么走,他也不便多问,当时因为利益驱使,个别有路子的人也会沿途打通关节,冒险送茶到广州。
在仓库里忙完,两人回到茶室喝茶,沏茶的是阿山年轻漂亮的妻子,动作娴熟,举止温文尔雅,她把茶沏好后,就进了里屋。
文老板端起茶杯,杯中汤色呈现琥珀色的“中国红”,抿一口,那股特有的槟榔香味沁人心脾。突然,他把眼光转向阿山,盯着他那双因为长期揉茶而发黑的手,问:“还在亲手做茶吗?”
阿山点头答道:“有些茶,非自己做不可。”
“为什么?”文老板漫不经心地一笑,“不想把技术传给别人?”
阿山摇头道,“总有一天要传的,只是,还没有合适的人。”
“什么人才合适呢?”文老板又随意问道,“你不是有个儿子吗?快五岁了吧?”
听了这话,阿山突然一惊,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一眼,然后点点头。这时,对方起身告辞,“我先回客栈了,你联系船工装货吧,明天早上码头见。”
送走客人后,阿山呆在茶室里,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,妻子进来见他发呆,忙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阿山淡淡地说。
“不可能,你一定有什么心事?”妻子挨着他坐下,侧头盯着他,眼神里满是温柔。
阿山把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,依旧淡淡地说,“我明天要跟货走,这路上,不知要耽误多少天?”
妻子依偎在他肩头,柔声细语地说,“你放心去吧,店子我来打理。”
“不,我走后,你带儿子回娘家去住一阵子,这么多年,你一心扑在店子上,很少回娘家,这回就多住几天吧。”说完,他紧紧地搂住了妻子。
“啥?”妻子有点不解,“不收茶了吗?秋茶正好呢!”
“不收了。”阿山叹气道,“我收再多,也无济于事。”当初阿山留下来不走,不光是为了妻子,也是为了照顾那些继续种茶的茶农,他希望“广记”的存在能给茶农一点希望,可他独此一家能收多少呢?茶农看销路不畅,种茶采茶的便越来越少,茶园荒废,满目苍凉。
想到这些,两人都陷入了沉默。
第二天清早,阿山早早起了床,趁妻儿没醒,悄悄离开家,临别那一刻,他看着熟睡的妻儿,突然泪湿眼眶。
恋恋不舍地出了门,来到码头上,文老板迎上前,两人寒喧几句后,便踏上了茶船。
货昨天下午就装好了,三百箩,装了八条尖头船,每船有船工三人,八船齐发,这样的景象在合口码头已经好久不见了。
茶船沿六堡河顺流而下,在一路吆喝声中,船工们各司其职,齐心协力,不知穿过多少激流险滩,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六十公里外的梨埠镇,六堡河就在这儿汇入了东安江。
货到这里,要转运到能载二十吨的大船上,这种船单桅挂帆,船工三到四人,一般都是一家人,他们以船为家,吃喝拉撒都在船上,这些船民就是俗称的“疍家人”。
可是这几年因为水路不畅生意不好,很多人都弃船上岸了,这不,正在上货的那艘大船就挂上了“低价转让”的牌子。
阿山对这条水路上的船都很熟悉,一看就知道这是麦氏三兄弟的船。三兄弟好不容易接到一单生意,这会儿正在岸边忙着做启航前的准备工作,阿山上前与他们打招呼:“这船怎么卖?”
三兄弟中,麦老三才是真正的船老大,他抬头对阿山一笑,“老板你又不买,别在这儿笑我们了。”
这时,天色已暗。阿山环顾四周,发现没有别人,再看文老板,他正站在跳板那头的尖头船上指挥船工转运茶叶,于是阿山凑近麦老三,悄声说道:“你这船我买了,别出声!”说着,从怀中掏出一根金条,塞在了麦老三的怀中。
麦老三是何等聪明的人,他了解阿山的人品,知道他正直善良,不会乱来,更不会害人,这一定是遇上了麻烦事,要有求于船家,所以这忙一定要帮,但钱不能收,而如果此时不收钱,阿山肯定不会作罢,说不定坏了大事,于是不动声色地揣好金条,左右看看,小声说:“老板我知道了,随时听你吩咐!”
阿山又道:“其实我也拿不准这一路会发生什么事,到时你看着办吧,不用考虑我的安全,你懂吗?”
“懂的,您放心。”
“也许是我多疑,但愿一路平安。”说完,阿山走开了。
当夜,就在梨埠入住客栈,翌日清晨起程,沿东安江而下,入贺江,下西江,天没黑就到了广东封开江口。
这里是贺江与西江的交汇处,从这沿西江往上,不远就是广西梧州,往下不远就是广东德庆都城。从梨埠过来的货,一般就在江口或都城换乘火船,然后直抵广州或香港。
文老板早有交待,到了都城再换船,所以茶船就没在江口码头停留,继续沿江而下。
谁知就在这时,一艘飘着日军狗皮膏药旗的小汽艇冲上来,文老板当即示意三兄弟,把船停下。
待四个日军上了茶船后,汽艇返回码头。阿山冷冷看着,只见上船的日军荷枪实弹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直奔货舱,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竹箩,捧出一把爷孙茶,只看一眼,就朝文老板伸出大拇指,用地道的中国话说道:“好茶!好茶!”
▲爷孙茶
文老板忙把阿山介绍给他:“远藤长官,这位就是您要见的阿山先生。”
“久仰!久仰!” 远藤长官急忙走过来,要与阿山握手,阿山视而不见,冷笑道:“文老板,你这趟生意不简单啊!”
远藤长官没趣地缩回手,文老板忙说:“是这样……”
阿山挥手打断他:“你不用说了,我知道。”其实阿山昨天就看出了端倪,但他不得不铤而走险,因为文老板当时有意无意说起他五岁儿子的时候,阿山就已明白,对方早有预谋,自己是在劫难逃,跑了和尚跑不了庙,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。
这时候,文老板仍然在说:“远藤长官的父亲是一位研究茶文化的学者,对我们的六堡茶很感兴趣,也颇有研究,尤其是对爷孙茶的制作工艺,特别好奇,所以就想请你过去传授技艺……”
一旁的远藤长官急忙补充道:“主要是文化交流,文化交流。”
“文化交流还用得着荷枪实弹吗?”阿山环视左右两边的枪兵,眼神里满是不屑一顾。
远藤长官满脸堆笑,“别误会,别误会,是保驾护航,保驾护航。”
“好啊,既然是保驾护航,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喝杯茶吧。”这时候江面水流平缓,两岸青山如黛,暮色苍茫,阿山环视四周,不由心潮起伏,喊道:“船家,烧水!泡茶!”
“好咧——”麦老三一边答应,一边开始忙活起来,疍家人生活在船上,生活用品自然一应俱全,他把小茶桌和几个小板凳以及茶具摆放在船中央的甲板上,然后把泡好的茶端上来。
阿山沏好茶,兀自喝着。文老板和几个日军都没端杯,只是狐疑地看着他。
这时候,暮色四合,江面上起风了,风中似乎有那么一股熟悉的烟味,阿山暗自笑了,他慢慢品着茶,任江风吹乱一头乌发,一种悲壮的仪式感在心头陡然升起,眼眶湿润的一霎那,竟自言自语道:“爷孙茶,是爷爷留给子孙的茶,岂能留给狗日的强盗!”话刚完,就听文老板一声大叫:“不好!船舱起火了!”
果真,舱内的爷孙茶不知什么时候着火了,这些竹箩和陈茶就如同干柴遇烈火,再加上风助火势,一会儿功夫,整条船就成了一条火船。
船上顿时乱作一团,浓烟滚滚中,所有人都快窒息。几个日本兵急得“哇哇”乱叫,麦氏三兄弟趁机抡起船桨劈来,把三个枪兵劈入江中;远藤长官拨出手枪乱射,结果被阿山用茶桌砸倒在船上;文老板见势不妙,正要跳江,不料被麦老三一把抱住,扔进了烈火熊熊的船舱。随后,阿山与三兄弟一同跃入江中……
黑夜中,火船顺江而下,不久便慢慢沉没……
发表/获奖记录:2022中国故事节-首届广西梧州六堡茶故事会(成人组) “中国好故事” 。
(作者:许申高)